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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岁翻译界泰斗许渊冲逝世 朗读者的您还历历在目……

2021-06-17 11:40:20

许渊冲先生友人处获悉,我国翻译界泰斗、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,享年100岁。

2021年4月18日,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年满100岁。

百岁翻译界泰斗许渊冲逝世 朗读者的您还历历在目……

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这个岁数被称作“期颐之年”,意思是真正到了颐养天年,一切需期待别人供养或照顾的时候。可这话放在许老身上却不大合适——三年前,夫人照君过世后,他的生活起居虽然都有保姆照料,却依旧保持着每天翻译写作到凌晨三四点钟,次日上午十点又雷打不动起床继续工作的节奏。

四月间,他的新书《许渊冲百岁自述》由华文出版社推出。托福出版人俞晓群先生和草鹭文化刘裕女士的介绍,澎湃新闻记者在3月底登门拜访了这位百岁老人。

许渊冲在书房电脑前工作。受访者家属供图  许渊冲先生的家,位于北京大学畅春园教工宿舍住宅区。说起来,“畅春园”三个字还是康熙帝命名的,取自《易经》“乾元统天,则四德归之,四时皆春”,寓意“六气通达”、“顺天而治”。住宅区的质朴无华,同昔年皇家园林的规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。供给皇室休憩养生之所,而今同一区域辟出一方地让德高望重的老教工们安享晚年。尤其是,从这里到北大西门不足一公里,往返完全可以安步当车,倒是让人不免有一番古今交感的感慨。

春临北大畅春园。春和景明的日子,走进宁静祥和的小区,先就看到路口一株腊梅抽枝发芽,显得满园生机勃勃。小区内没有新楼,五层的红砖楼房一望即知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产物。许渊冲的居所在小区五号楼。2019年时,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出资为这里的老楼加装了电梯,免去老师们上下爬楼的辛苦。

《许渊冲百岁自述》书封  《许渊冲百岁自述》有则推荐语。俞敏洪写道,“许渊冲教授是我们大四的翻译老师,其上课风格和激情,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是我们当年最喜欢的老师之一。我们全班(80年入学北大英语专业)20周年聚会的时候,请了许老师来参加。当时他已经80岁,依然侃侃而谈、气势恢宏,能够把我们班大部分同学的名字叫出来。”学生的情谊自然要领,可在点评那届所带的学生时,老师依旧显示出自己的耿介,“(俞敏洪)还不是最出色的了,王强都比他强。”

进到许老家中,他刚刚起床,身着一件厚厚的宝蓝色毛巾布睡衣,兀自伸胳膊抬腿做着晨操。回首往昔,1938年秋,许渊冲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,这套徒手操是他当年在昆明读书时,体育老师马约翰根据国人的体质情况和特点编写制定的。如果说喜好凌晨工作,夜间睡眠不足八小时,嗜好吃甜等生活习惯都是人类健康长寿的“天敌”。许渊冲对运动的贵在坚持——常年坚持游泳,96岁时还能独自骑车出门,以及日日不辍,练了八十余载的晨操,当是他延年益寿的“法门”之一。

许渊冲。受访者家属供图  96岁时骑自行车摔了一跤后,虽然康复良好,并不需要坐轮椅,室内行走终究离不开左、右手各擎着的拐杖。聊天时,他说自己现在喜欢坐着保姆的小摩托出门,“我不喜欢坐汽车,没意思。坐motorcycle,还能下来运动运动。”无需别人搀扶,许渊冲颤颤巍巍地走到盥洗台漱口。在等待保姆小芳准备一天的早餐前,他自己淘洗热毛巾,焐在脸上醒神儿。洗漱完毕,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木梳,一丝不苟地打理起头发。不由得让人想起夫人照君曾对夫君的评价,“许先生很爱美的,一生都在追求美,唯美主义。”

洗把脸。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摄  早餐有一碗热牛奶,盛在白瓷碗中。许渊冲习惯用汤勺舀进雀巢咖啡杯,舀上几勺后,再捏起杯耳小口啜饮。喝完牛奶,他拿起刀叉,缓慢而娴熟地分食一块奶油夹心蛋糕。看得出这些动作早已化入肌肉记忆,整个过程他几乎都眯缝着眼,感到身前有人走动,才会偶尔撩起眼皮。小芳告诉我们,除了普洱茶,老人什么茶都喝。咖啡原来也喝,近几年才戒掉。他一天只吃两顿正餐,早餐定时定量,第二顿饭则要依据午后何时结束工作而定。有时晚上工作得太晚,也会吃点夜宵。

吃蛋糕。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摄  趁着吃早餐的当口,环视他的家。衣帽就挂在进门处门后的墙壁上,家什摆放略显杂乱,却打扫得干干净净,看不到几天前被满城风沙洗礼后的浮尘。70平米的房间还是水泥地面,严格来讲算不上三室一厅。朝北的一间屋子被用作许渊冲的书房。书桌上摆着台式机和键盘,一叠《中国翻译》期刊堆放在旁边。放大镜压在一本早已翻烂的《新华字典》上,除了黑色、红色的签字笔,一把刀柄上刻着维纳斯的拆信刀显示出房间主人的老派。

夫人照君的卧室依旧保持原样,两人的形象还被印在靠枕上。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摄  朝南的两间屋子,是夫妇两人各自的卧室。前者基本保持逝者生前的样子,床铺的枕头上甚至还套了层塑料薄膜。许渊冲那幅自况的对子,“自豪使人进步,自卑使人落后”挂在窗户两侧的墙壁上。这间卧室的书架上,摆放的多是老两口的合影以及家人合影。尤为值得一提的是,2014年,许渊冲获得“北极光”杰出文学翻译奖,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,证书就放在这间屋子的书架上。

“北极光”杰出文学翻译奖证书  电视机放在许渊冲的卧室。书桌上方悬挂一幅书法,大有来头,“译古今诗词,翻世界名著,创三美理论,饮彤霞晓露。”书架上摆放的多是他和友人的照片,两张黑白照片被放置在白色的木质相框中,一张摄于1949年的巴黎,西南联大的校友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餐馆设宴欢迎清华校长梅贻琦(左二),左四为许渊冲。对于梅贻琦校长,许渊冲向来敬重。采访中,他回忆说1942在西南联大毕业前,出演德克的英语剧《鞋匠的节日》,“当时我是男主角,梅校长的女儿梅祖彬演我在戏里的夫人。我演的是鞋匠,追求一位女店员(梅祖彬饰演)。梅祖彬身高一米七四,是西南联大个子最高的女生。一开始她还不想和我配戏,结果我和她比,我的身高是一米七五,正好比她高一厘米。”老人哈哈大笑。

西南联大校友在京聚会。第二排:许渊冲(左一),梅校长的女儿梅祖彬(左二)  坐在卧室米色的皮沙发上,许渊冲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和拍摄。由于耳背,你必须靠过去大声说话,他才听得见。而同大多数老人一样,他的回答有时并不限于提问本身,而是陷入对往日时光的回忆中。曾有报道称许渊冲会在谈话过程中“睡着了”,在近一个小时的晤面中,老人精神矍铄,谈兴颇浓。末了,请他在《许渊冲英译毛泽东诗词》上签名,题写日期时他原本遵照日/月/年的英式排序,却把29号记错成了30号,于是将错就错改为中式排序“2021,03,29。”“花体字”签罢,许渊冲得意地笑了。本次采访以受访者本人口述形式呈现。

许渊冲卧室中悬挂的书法作品。  [口述]

“这是我能做到今天的妙法”

《许渊冲画册内页(昆明天祥中学)》,1945年,许渊冲参加西南联大夏令营,摄于云南宜良阳宗海。  在西南联大的时候,马约翰规定头两年体育是必修课,后两年松一点。他强调(锻炼身体)是经常性的,每天早上都要做早操。课间操不是太严格,也有许多人(自觉)做。因为西南联大正处于抗日战争时期,还是要注意学生的体魄。后来,我们全部参军了,我是第一批参加了陈纳德的“飞虎队”做翻译官,重视体育其实和这个(参军抗日)也有关系。一二年级每次体育课上,我们都要先跑八百米,要在规定时间内达标的。我能活到一百岁,和注意身体锻炼不能说没有关系。从不到十八岁考入西南联大,一直到现在,83年了(一直坚持不辍)。

《许渊冲画册内页(昆明天祥中学)》,1942年,联大同学摄于英国花园,右二为许渊冲(外文系)。  我现在每天起来做早操,不是完全按照当年的动作(要求)。马约翰当时的规定是针对年轻人的体质,运动量现在不一样了,而且马约翰对于体育的认识也是发展变化,不是一成不变的。我现在做操也是结合身体具体情况,需要多运动的地方(指手臂)就多做,做不了的(动作)就不做了,总的来说还是根据当年学的那套。

许渊冲的书房

书桌上的文具  英国诗人托马斯·摩尔有句话,“延长生命最好的方法,是从夜里偷几个小时的时间。”这是我能做到今天的妙法啊!我现在是累了就睡,能够做就尽量做。今天凌晨四点才把工作做完,你们看到了,我起来要花一个多小时(锻炼、洗漱、吃饭)然后才开始工作,但我做事还是不错的,头脑还很清楚。马约翰活了七八十岁,我活到一百岁了。生活有恒,活得很有规律。

“没有完美的文学,也没有完美的人生”

说老实话,没有完美的文学,也没有完美的人生。翻到《暴风雨》,400年前的东西,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太多了。翻到一半,我现在暂时停了,最近在翻译现代的东西——二十世纪的太新了,我不翻。莎士比亚是十六世纪的,我接着翻十七世纪John Donne(邓约翰),之后是Wilde(王尔德)的,现在是十九世纪末的 Henry James(亨利·詹姆斯) 。这个翻译完,接下来就看情况,但不翻译最现代的,这类留给年轻人去翻译。

《许渊冲画册内页(昆明天祥中学)》,1946年,许渊冲在清华大学。  我能有今天的成就,是要靠表叔(翻译家熊式一)。他有两出英译剧目最有名,《牡丹亭》和《王宝钏》。在英国演出时,英国女王都来看,萧伯纳都夸奖他翻译得好。我当年读书时,父亲就跟我说,你能达到他(表叔)的成就就不得了了,但现在我的成就早已超过他了。我和他最大的差别是,他翻译的是散文,我翻译的是诗歌,(翻译)诗歌比散文难多了。他翻译过的,我如果再去翻,就要超过他,不超过他再去翻有什么意思呢?

许渊冲。受访者家属供图  《西厢记》中有一句最著名的‘露滴牡丹开’,这句话别有深意。表叔译的是,“露水滴下来牡丹盛开”。后来我译《西厢记》,认为露水代表张生,牡丹代表的是崔莺莺,这一句描绘的是他们美好的爱情,是在写男女之事,有这个意象但不能明说,又要人能理解到这层意思。我的译本就译成,“The dew drop drips/The peony sips with open lips。” drips、lips还押着韵,翻得简直绝了!现在我敢吹这个牛,后人要超过我也很难、很难。

这次新冠疫情,我看新闻看报纸(都知道了)。你们拿来我这本《许渊冲英译毛泽东诗词》,里面有毛主席当年写的一首诗《送瘟神》。毛主席写诗很文雅,说的很客气,而且他写诗往往既写悲,又写欢。悲呢,是好像站在瘟神的立场上为他着想,问他要去往哪里“借问瘟君欲何往?”我翻译成,“May we ask the Plague God whither he would take flight?”但其实是巴不得他早早地滚蛋,“Burn paper boats with tapers to light his skyward way! ”所以翻译毛主席的诗词不能简单按字句翻,好像是送别他(瘟神),实际上是欢庆人间的胜利。要用悲欢的笔调,来翻译这首诗。

“怕过生日,想说些亲近的话”

我一向不大过生日的,生日基本上没有印象。十岁生日是在家里过的,同大人吃饭加了个菜,就是这样而已。二十岁的生日是在联大,那时在打仗,可能根本就没有过生日。三十岁生日是在巴黎过的,四个老同学打桥牌吃个饭。四十岁时,我已经回国了,大概是没有过过(生日)。五十岁下放,心里记得(生日)日子,但不敢过。回国的后头二十多年,我只出了四本书,已经不得了了。

西南联大“理文法工五堵墙”再聚首。分别是国家核科学事业的开拓者朱光亚,世界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,财政金融泰斗王传纶,卫星与返回技术专家王希季,以及翻译家许渊冲。  六十岁生日,那时还没回到北京,但心情是好转了。七十岁生日好像也没有过,我到了北大,我是个新人啊(笑),当时我和太太还有亲戚去青龙峡(位于北京怀柔)玩。八十岁生日也没有印象了。九十岁时,清华大学约了三位90岁老人一起过生日,有王希季(1921年生,“两弹一星”元勋之一)、何兆武(1921年生,历史学家),还有杨振宁、翁帆夫妇等,大家一起吃了个饭。

九十岁时,清华大学约了三位90岁老人一起过生日,有王希季(1921年生,“两弹一星”元勋之一)、何兆武(1921年生,历史学家),还有杨振宁、翁帆夫妇等,大家一起吃了个饭。  一百岁生日怎么过?我给你讲,我是怕过(生日)了。已经有三批人来了,他们也在商量怎么分开(批次)给我过生日。(搞得)那么隆重,四面八方、国外内国内的都来,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那么远来,我不好意思啊。我希望大家平常没事来聊聊就好,不要集中的人太多,我也不好说话。每个人都不一样,我的话要(针对)每人都合适也挺难,我倒希望说些亲近的话,可以照顾到每个人,一个一个去谈,就不会说那些一般般的话。我不想去养老院,怎么呆得住啊?我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,只要是谈业务有关的,我的经验毕竟也有一百年了,和年轻人谈得来啊。